似乎因為眼前的一幕，造成心理上的巨大沖擊，連帶導致生理不適，阿萊克斯受不住般的蹲下身開始幹嘔。

阿萊克斯覺得自己整個胃都在抽搐，“嘔……”

身體裏面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敲碎。

明明此刻無限接近太陽的龍島，正值烈日當空，他卻只覺得渾身發冷得很。

阿萊克斯緊緊拽著雅法的手，妄圖從上面攝取溫度，力道之大像是抓著深淵之下唯一的繩索。

遠處有龍血斑駁汙濘的痕跡經年不散，在遼闊無垠的大地上，描繪出一副蒼涼慘烈的戰場圖畫。

阿萊克斯仿佛一時間喪失語言組織能力，雅法站在一旁只能聽見他，斷斷續續結巴著:“這……吾…吾…怎麽會……”

雅法垂眸望著，蹲在地上縮成小小一團的男童，微蹙起的眉頭下蔓延著心疼。

縱容她可以摧毀眼前這處，為對方帶來可怕回憶的地方，卻對已經生成了的夢魘，毫無消除手段。

這般想著雅法蹲下身，擡手將對方攬入懷中。

魔王的懷抱似也帶著長夜般的冰涼氣息，眼睛被遮，耳朵被捂，足以讓阿萊克斯卸下所有防備，無所顧忌地奔潰大哭。

雅法垂著眼，感覺到肩頭濕潤，濃密睫羽遮蓋下的腥紅雙瞳，情緒極其內斂地微閃。

無處不在的風帶著溫柔，從巨龍骸骨的空隙間穿堂而過，發出悲壯戰歌般的獨奏。

阿萊克斯像是聽到某種召喚。

他從雅法懷裏擡起頭，被淚水沖洗過的獸瞳，明亮而眼神堅定，“雅法大人，吾想進去看看。”

“嗯，好。”雅法輕聲回答。

事到如今，不管對方是不放棄希望想去尋找幸存者，還是想要調查龍族為什麽會變成眼前這幅慘狀的真相，雅法都不會再阻止了。

腳下的大地是被烈火焚燒過的焦黑。

雅法行走在上，忽覺迎面而來的風，仿佛夾帶著曾經激烈戰況的狠厲煞氣。

“這是五色龍、這是寶石龍、這是金屬龍……”她見阿萊克斯卻像是毫無影響。

只是每路過一具巨龍骨架，阿萊克斯就會指著對方告訴她，這條龍身前是屬於那類的。

那讓雅法曾經覺得，神奇且方便的龍族記憶傳承，此刻在她看來卻是分外的殘忍。

如果能少一分熟悉，也許阿萊克斯此時也能少一分難過。

就這樣，兩人不知道走了多久。

風中那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煞氣，似乎變淺許多。

突然不知何處，響起一道陌生蒼老聲音，道:“你終於回來了。”

“是誰在說話？！”阿萊克斯問道:“你在哪裏？給吾出來！”

那道聲音似乎“嘖”了一下，又從四面八方響起，說話速度明顯加快不少:“你這龍族記憶怎麽沒傳好啊，小小年紀鱗片都還沒長齊全，就敢自稱‘吾’。”

“那可是歷代龍族最強者，才能用的稱號，你……”，蒼老聲音說到這裏，忽的頓住，接著改口道:“算了，誰和你計較這個啊。”

雅法聽到這裏，心神一動，問道:“你是龍族亡靈？”

話音剛落，大地上驟然刮起颶風，一時之間塵土飛揚，蒼老聲音極其憤怒的吼道:“什麽龍族亡靈！龍族就是龍族，死了也只能作為龍族死去！”

“那些個死後就忘記自己原來是什麽東西的下等生物，怎麽能和龍族名諱放在一起出現！”

所有生物死後，在各種原因之下如果成為不死族，都可統稱為亡靈。

成為亡靈也代表著，與生前再無瓜葛，成為了新的物種。

雅法沒想過對方會這麽氣憤，這種暴躁脾氣，簡直比阿萊克斯還要誇張。

阿萊克斯正擋在自己身前，臉色戒備的看向四周:“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龍族，龍族才不會偷偷摸摸的不肯出來見人。”

雅法擡手在他濃栗色卷發上輕揉了一下。

“哼，小崽子”，蒼老聲音像是從鼻腔裏發出了聲氣音，然後才繼續道:“想用激將法你還是太嫩了些。”

聲音的主人不知在何處觀察著他們，看見阿萊克斯護著雅法的小模樣。

他的聲音裏多了些，恨鐵不成鋼的咬牙切齒，道:“就你這樣還想保護別人，她伸出根指頭就能戳死你。”

“沒人教你有危險時，要先保護好自己嗎？龍族記憶傳承裏難道也沒……”

說到一半，聲音的主人似乎話口一頓，接著又極小聲碎罵了句:“該死，真的沒有這種記憶。”

龍族大概連口頭禪都會傳承。

忽然出現的聲音主人，所說的種種，都證明了他龍族的身份。

阿萊克斯呼吸微微急促，琥珀色獸瞳緊縮著上下左右來回轉動，毫不隱藏自己無比迫切，希望能找出對方的想法。

“別看了，你找不到的”，蒼老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遺憾，道:“我都死了多久了，能剩點意識體在龍島上，都已經要感謝龍神在上了。”

見阿萊克斯雙眼再度暗淡下去，雅法搭在他腦袋上的手輕拍了拍，開口淡淡出聲:“我記得只要有足夠魔力支撐，意識體也可以短暫凝形的。”

理論上這事確實可以行得通，但事實上圖爾斯特大陸還從沒生物成功過，因為短短“足夠魔力”所代表的量，實在過於龐大。

雅法沒有把細節告訴阿萊克斯，只是在對方喜出望外仰頭看過來的時候，用眼神示意可以辦到。

於是，阿萊克斯就沖著四周，揚聲喊道:“你聽到了沒有！雅法大人說的話！”

“遇事就求人，龍族的臉都給你丟光了，”蒼老聲音道。

說完，他又沈默不語許久。

半晌，雅法註意周身環繞的風變得溫柔，煞氣與輕微的桎梏感全部消失，才聽見他語氣柔和道:“那就麻煩了。”

雅法輕輕頷首，上前兩步用魔晶石畫出魔紋繁覆的法陣，還覺得這樣不夠，又卷起長袖。

袖子底下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，冷玉般細膩的皮膚上，因為過於蒼白，隱約可以看見青藍色的脈絡圖案。

沒有工具，雅法只好化指為刃，幹脆利落的在上面劃開一道狹長口子，底下鮮紅血液頓時爭先恐後地冒出來，又流到地上的法陣之中。

法陣宛若活物般，貪婪的吸取這附有大量魔力的天降甘露，肉眼可見的變得愈發艷麗。

雅法傷口愈合速度過快，她面無表情地又劃開一次後，才讓法陣飽飲足量。

隨著法陣紅光大盛，四周的風仿佛全被聚到一塊，在魔紋之上形成小型龍卷風。

風停之後，魔紋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滿臉胡渣的老者。

老者身穿灰黑色利落短衣，雖然頭發花白，但身形高大且背脊直挺，仿佛隨時都可以暴起，痛揍笑話他老的人。

他現身之後先是磕磕巴巴地，對雅法表達了感謝之意，看得出來他極少做這事。

然後扭頭對上阿萊克斯，張口還是責備道:“你呀你，知道隨便求人幫忙會怎麽樣嘛？你知道大陸之上幾乎所有生物，都在覬覦龍族身上的東西嗎？”

只有聲音的時候聽不出來，等人出現在眼前時，就能直接看到對方皺著眉，一臉擔心的模樣。

像極了少見孫輩的家族長輩，每次見面都想把所有叮囑，全都說幹凈了。

雅法在旁無聲地看著，紅眸沈靜而淡漠，叫人看不出裏面的情緒。

老者的還在繼續說著:“特別是那些卑劣的人類，你的龍血，龍鱗，龍骨，他們做夢都想拿到……”

阿萊克斯緩緩地上前幾步，他眼眶裏泛著金燦燦的淚光。

他像是根本沒聽人碎念，自顧自地突然說了一句:“是黑龍，是和吾一樣的黑龍嗎？”

老者的聲音戛然而止，悲痛酸楚的情緒浮上眉間，讓他無法壓制，答道:“對，和你一樣的黑龍。”

“過來，讓我看看你。”

阿萊克斯聞言靠過去，怔怔地擡頭。

老者毫無溫度的冰涼手心，撫上阿萊克斯臉頰，驕傲的話語之中透著語重心長:“黑龍可是號稱五色龍中最強一類，你可要好好修煉，不能丟我們的臉。”

阿萊克斯急忙問道:“為什麽龍族會滅亡？”

老者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，而是將視線隔空投向他身後的雅法。

雅法擡眸與他對視，聽他對自己說:“你就是布魯找到的托付對象吧，我對之前的種種試探行為很抱歉。”

老者的話語，仿佛瞬間將雅法拉回到過去，記憶深處的畫面忽的在眼前閃過。

“嗯。”她平淡地回應道。

老者對她笑了笑，道:“布魯那家夥糊塗了一輩子，沒想到死前最後做了件好事。”

“那家夥死在大陸上，渾身上下的東西大概都被人搶光了，連塊骨頭都沒剩下吧？”

雅法像是想到了什麽，眸光微閃，聲音清冷如雪:“我不知道。”

老者垂頭，像是絮聲念著不知道也好。

阿萊克斯在旁邊，完全聽不懂兩人的對話，焦急重覆道:“你還沒說為什麽龍族會滅亡！”

老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，擡眼望向這片白骨如林的悲涼大地，嗓音裏滿是歷史的厚重感。

老者低聲說:“是因為內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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